手术未满两小时，父亲还停留在楼下的手术室里，也许此刻他全身已被彻底麻醉，仅剩大脑还有些许知觉。这两小时应该是父亲这辈子最接近死亡的瞬间，我该替父亲好好记住。

我和其他人一样，怀着焦虑的心情等待各自手术的结束。中国人习惯了药物治疗，对在身体上动刀仍存在不少顾忌，就算手术能够顺利完成，人身上也会留下一道丑陋的伤疤，来让自己永远记住疾病的可怕。父亲的手术不大，至少一小时，至多两小时，比起其他人更加漫长的提心吊胆的等待，我是幸运的。然而我发现，大家出于道义不离开这层楼，但为了不让自己陷入枯燥与焦灼的等待，每个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消磨时间。

对平凡人来说，摆脱恐惧就是摆脱孤独。有的人一如既往地蹭免费网络，搜索社会热点事件，有的人从容地与其他人攀谈起来，一些关于亲人生病的事，有的人坐着坐着就烦了，在不大的空间中随意溜达。大多数人都很淡定，因为他们的亲人正经历一场决定生死的战争，可我们无法陪伴在亲人身边，仅仅把淡定的心意传递给亲人们。我很后悔，手术中的大半时间都没有好好地提心吊胆，甚至忘记了正在楼下受苦的父亲。我突然觉得，就算拥有至亲血脉和挚爱亲情，自己的人生还是要靠自己完成，谁也没有办法陪得你对方一辈子，我们走向孤独是有依据的。

面对孤独，我是比面对死亡还要害怕的。父亲看似与我只有一个楼层的距离，可我现在想清楚了，他人生的道路比我更接近终点，我始终在追逐触不可及的背影。如果他今天突然离开了我，我的孤独反而会缩小，因为死亡带走了我一部分人生，带走了遮蔽我前进方向的背影。

母亲正与一个老熟人攀谈着。他们从亲人的生病，聊到当年的生活，一转眼十年二十年，彼此都老了，彼此都陷入亲朋好友相继离世的孤独中。我们的孤独是不一样的，只是早晚有一天我也会体味到母亲孤家寡人的惆怅。我不想我爱的人痛苦，想到这里，便起身去手术室问询，无果后便在那里四处张望着，苦苦地盼望着时间能过得快一点。我看到很多人也和我一样在手术室门口焦灼等待，陪伴会孤独，不陪伴也会孤独，人生真是好无奈！

等着等着，手术室门大开，我以为是父亲的手术结束了，谁承想护士抱着满是血迹的婴儿出来。护士向婴儿的亲人们庄严宣布婴儿的出生时间，精确到每分每秒。这的确是一个激动人心的时刻，等待手术结束的所有人都围在婴儿身边见证生命的奇迹，有的人祝福着，有的人欢笑着，还有的人想到多年前的自己，我们就是从这般大小慢慢地成长为大人的。我叹了一口气，倘若时光能够倒流，人生能够停留在初见的这一秒，或许就不会有陪伴或者不陪伴的孤独了。悲剧就在生命拥有的一瞬间开始了。

但是，世上任何人，包括我自己都没有后悔过生而为人。尽管接近死亡和死亡是孤独的，可是我们都祝福喜悦的生命，倾慕未来的人生，一点点死亡的挫折又怎么能阻止我们探索永恒的心。我从出生开始，就已经得到了父母和社会太多的爱，而且有一个人放在心里默默地牵挂与祝福，这一生的死亡等待也不会那么枯燥和孤独了。

手术两小时后，父亲终于出来了。这两小时几乎让我从生到死走了一遭，我人生所害怕的依旧存在，但看到父亲安然无恙，我舒心的笑了，觉得手术两小时的等待还是蛮过瘾的。

（曹瑞冬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