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天色微明时分林晓上吊死了。做了多年的血液科医生，我自认为能与死神波澜不惊地对视。然而她的离去，却在我心中漾起竹签扎进甲床般的痛。往事纷至沓来。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疾病早期

  林晓是以发热待查收入血液科的，随着各项检查结果汇总到我这里，诊断也渐渐清晰起来——急性淋巴细胞白血病。心不由地痛了一下。那个正在读六年级清秀的十二岁的小女孩，从此就走上了漫漫求医路。

  刚开始化疗时，林晓非常不配合。静脉穿刺成功后，护理人员刚走，她看病房没有其他人，就快速把针拔掉；口服药明明看到她放入口中，并且喝了一口水咽下了。其实没有真正吃下去，被她放在舌头下面了。没有人时吐掉，或者借上厕所吐掉。治疗效果一直不理想。发现问题后，我们及时和她的家人交流，树立其战胜疾病的信心。十二岁，青春期刚刚开始，小姑娘会有点叛逆，另外，疾病造成的身心不适，小姑娘一时难以调节。我找她谈心，进行心理疏导，还推荐了一些积极的读本给她，提高她对疾病的认知水平。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疾病中期

  经过两个周期的化疗，林晓的情况有所好转。年龄的增长，不适的减轻，林晓对各项治疗也越来越配合了，这是令人欣慰的。有时，在医生办公室还能听到她琅琅的读书声。白血病是造血系统的恶性疾病。患者的病情变化常令医生猝不及防。林晓的病情也是这样，她的血小板下降明显，流鼻血。及时输血小板，后鼻孔填塞。值夜班时，去病房看她，她静静地躺在那儿，本来窄窄的鼻根部由于后鼻孔填塞的原故，隆起得像小山丘。脸有些变形。安静的夜晚，这一角落的无助和凄荒。我和病人共同面对。

  随着化疗的进行，林晓的头发已经精光，用花色的纱巾包在头上，勉强遮住。白细胞2.4，抵抗力非常低，如果白细胞接着往下掉，化疗必须停止。林晓和白血病在博弈。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疾病后期

  积极为林晓治病的同时，一直为她寻找合适的配型，争取做造血干细胞移植。多次化疗后，林晓进入了完全缓解期。这时也传来了好消息，她与一个志愿者配型成功。我们嘱其家人帮她调养身体，增强抵抗力，准备造血干细胞移植。其后的日子，时常看到林晓带着口罩在医院的紫藤架下锻炼。身体各项指标达标，林晓顺利进入无菌仓接受造血干细胞移植术。在无菌仓，有一些小的波折，好在都化险为夷了。一个月后顺利出仓。回普通病房调养三周后，各项指标符合出院要求，回家。

  其后的半年时间里，林晓按时复诊，指标正常。那天我高兴地宣布——林晓的白血病治愈。林晓和妈妈相拥，喜极而泣。我的成就感由然而生。毕竟，白血病治愈的概率很低。

求学

  林晓求医期间，落下很多功课。好在林晓天资聪颖，也比较勤奋，都一一赶上了。二十一岁那年考上高中。其间，我们一直有联系，在我生日时，林晓会发来祝贺短语。默默祝福此位姑娘能考上大学，习得一技之长，为社会做点贡献。

  这段时间里，林晓会有自己的一些小烦恼，诉诸于我。例如，年龄比同班同学大很多。其实，林晓长得清秀，身体有点像未发育的女孩，看起来并不比同学们大。同时，我告诉她每个人有每个人的节奏，不要自卑。有一天，林晓的母亲来医院找我，说林晓月经一直都不正常，最近几个月月经都不来了。她带林晓去看了中医，中医师说林晓体内有寒凉，要多吃生姜。林晓和母亲因为如何执行治疗的问题，有了矛盾。林晓每天一斤或两斤生姜煮的水就都喝了，母亲觉得量太大，林晓的胃受不了。林晓丝毫不让步，说是中医师说的。我让林晓的母亲先回家，我抽空去她家一趟。一天下午下班后我去林晓家，我单独和她谈了谈，她泪眼婆娑地对我说：“做为一个姑娘，或许我不该说这话，可陈医生，这是我的心里话呀！我也渴望生儿育女，做母亲呀！”是呀！这是做人的权利。我对她这方面的治疗，提出了一些建议，让她不要急于求成，要慢慢调理。回去的路上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，她生病时12岁，正值女孩青春期刚开始，用了那么多化疗药物，是否影响了第一性征的发育？还有就是，白血病细胞浸润卵巢，早期可以无任何表现，但对卵巢却可引起不可逆损害。回去后，我查阅资料。国内外这方面的资料都比较少。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尾声

  经过半年的治疗，没有任何效果。最后一次见到发她时，感觉她的情绪比较低沉，话也很少。我宽慰她几句。但我自己都感到语言的苍白无力。没想到，她不能接受不完美的自己，就这么去了。

  人的机体是非常复杂的。医生在救治病人时，首要是保存生命，当病人机体发生一些不可逆损害时，如何让病人接受不完美的自己，努力活下去。在病人的精神生活方面，我还能做些什么？

  我坐在桌前，双肘支在桌上，双手插入头发里，陷入了沉思中。

 （蒋红梅）